最新小说 | 安妮薇 | 2024-01-15 23:03:21
烛火莹莹的室内,仆妇侧身坐在床榻前的矮凳上,将手里一勺黑糊糊的药汁往花扬唇边递去。
“来,再喝一口。”
花扬皱巴着一张脸,把嘴唇咬得死死的。
她也是去了山匪窝才知道,那个叫窈窈的女人竟然是个哑巴,而且最麻烦的还不是装哑巴这件事——
那帮山匪从事的是贩卖女人的生意。那些女子落入人贩子手中,便是被轮番施暴再几经转卖的下场。若是遇到运气不好,不小心被“玩”死了,就落个抛尸荒野的下场。
比如,这个叫窈窈的哑女。
虽然任务交代的是杀人灭口,取而代之。可那帮土匪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。据其中一人交代,窈窈奄奄一息的时候,被他们扔下了断崖。
杀人要见尸,这是她当刺客这些年来的做事原则。被这么一扰,她竟不能亲自确认窈窈的死活。做事一向精益求精的花扬心生郁气,一个不小心,先杀了三个跑腿的,最后把那个为首的也推下了断崖。
回想小院里那几具横躺竖卧的尸体,花扬难得地反思了一息,觉得这事做得是有些冲动了。
必是流年不利,最近的每一项任务都让她不省心不说,现在竟然要在这里被这个老女人灌药。
想想都觉得憋屈,早知道这个破任务……
不行!早知道了还是要抢过来。她就是看不惯花添在她面前指手画脚、耀武扬威的样子。
思及此,花扬气呼呼地张了嘴,“呲溜——”将里面的药汁咽了下去。
粘稠的药汁混着苦涩,甫一沾到舌头,就让她蹙了眉。她干呕两声,险些没保住今天的晚膳。
真是太难喝了……
眼见仆妇又要喂。她只得无助地偏过头,而这一躲,就和站在门口的顾荇之视线撞个正着。
他像是才从县衙前堂回来,穿的还是下午那件绣云纹月白长衫。饶是因赶路,袍角粘了泥,也丝毫不减其风雅。
于外貌而言,花扬一向除了自己谁也看不上,但如今在满室烛火下再见顾荇之,竟然忍不住生出几分想多看几眼的念头。
花扬立马换上可怜兮兮的神色,一双明亮的眼滴溜溜跟着顾荇之转,像一只惊慌无措的猫。
终于,在一旁当了半天看客的男人妥协了。
他走进来,将手里的一包东西搁在了桌上,对仆妇伸手道:“我来吧。”言毕,他便在仆妇坐过的地方坐下,手指轻扣在白瓷碗的边缘。
“听话。”
随着一句温和而简短的劝哄,那只好看的手已经来到花扬面前,勺子里的药汁晃了晃,散发着苦气。
花扬往后避了避,低下头,神色更委屈了三分,半晌才对着顾荇之做了个口型:苦……
面前的男人一愣。
花扬心中得意。男人嘛,对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总是狠不下心的。
然而顾荇之却端起药碗,喂了自己一勺。
“不苦。”
他面容平静,看不出丝毫勉强,让花扬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的味觉。
她歪了歪脑袋,片刻后,半信半疑地张了嘴,结果舌头上的苦麻感让花扬几乎要哭出来。
这小白脸看着温柔无害、一脸真诚,竟然敢骗她!
藏在被子下面的拳头握紧了,花扬神色不悦地回瞪,无声地用唇型控诉道:骗子!
顾荇之一怔,轻声笑出来。
他随即起身,将方才搁在桌上的那包东西拿起,露出里面的一包蜜饯和一个糖饼。
这一动,花扬的眼神就落到了他手里那包零嘴上。
“想吃?”顾荇之问,声音格外温柔。
想吃,当然想吃。现在花扬只觉得自己不仅想吃糖,还想杀人。
“喝了药就给你吃。”顾荇之面容肃然,又将那碗药递到了花扬面前。
她这才发现,眼前的小白脸看着是个温良恭让的性子,心里却是极有原则和底线的。
虽说她执行任务的时候从来都不必牺牲色相,但顶着这样一张脸,她也总是能两三下就哄得男人丢盔弃甲、有求必应。心里的那点征服欲翻涌起来,她顿时想看看这个男人到底能跟自己僵持到什么时候。于是,她又换上方才那副委屈可怜的模样,倾身往床边一趴,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,对着他张开了嘴,意在引诱他。
手中瓷碗一晃,险些洒了药汤。
顾荇之根本没料到她会做出这样充满诱惑的举动,但眼前的人眼神清澈、不见欲念,仿佛是对自己的做法毫无知觉。他只得礼貌性地移开视线,闪身往后避退了一寸。
然而扯着他袖子的手,又紧了几分。
“顾大人。”外面响起涂知县的声音,唤回了顾荇之还恍惚着的心神。
他赶紧将手里的药碗往桌上一搁,转身便走了出去,颇有些仓皇的意味。
屋外,涂知县将手里的一卷笔录递给顾荇之道:“按照大人的吩咐,下官已经派人去王家村查清楚了。大人要找的那户人家是十多年前才搬去的,当时就带着个两岁多的孩子。后来那孩子得了风热,烧坏了耳朵,故而也就不会说话了。”
顾荇之淡淡应了一句,将手里的笔录交还给涂知县,心情一时有些复杂。
覃昭因他而死,死之前都不知道,自己苦苦寻找的妹妹竟然成了哑巴。而他……却晚来了一步,让这个苦命的女子落入流匪之手,平白遭了如此惊吓。
涂知县见顾荇之表情凝重,以为他还不确定那个哑女的身份,于是提议道:“大人若是有需要,下官可以让邻里相亲前来辨认。”
“不可。”顾荇之冷声打断他的话,“女子被山匪劫走,就算没有发生什么,于清誉也是一种损毁。她现在才稍有好转,要是再让邻里乡亲的知道这事,只怕她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。”
涂知县忙打圆场:“是,还是大人思虑周到。”
顾荇之默了片刻,轻声道:“她的身份我确认了,是我要找的人。明日我便带她回金陵,这边还请大人打点好一切。”
翌日天不亮,花扬就被县衙的人匆匆塞进了马车。
车轮碌碌,片刻不歇,一行人于当日下午就回了金陵。
顾荇之因为朝中事物缠身,稍加整顿便回了中书省,只是临走前让福伯给花扬安排好了住处。
来到顾府之前,花扬是如何都没料到,当朝三品的中书侍郎大人,住的地方竟然会朴素到如此地步。
宅子大是挺大的,但府里伺候的人少得可怜,除开贴身照料顾荇之的福伯,便只剩下三个厨房帮佣和七个洒扫家丁,再加上几个护院。偌大一个顾府,竟然只住了不到二十个人,清一色全是男子。
花扬不禁怀疑,是不是这个小白脸俸禄太低,养不起家仆和美妾。
但好在顾荇之只是“穷”,对花扬并不吝啬,专程派人新置办了家具不说,就连衣服和胭脂都一应备全了。虽说和她平时买给自己的东西相比判若云泥,但相比起几日前在土匪窝和小县衙里受的苦,花扬还是难得知足了一回。
安顿下来后,花扬小憩了一会儿后,决定先摸摸顾荇之的底。她趁着府中无人看管,溜去了他的寝屋。
两人的住处相隔并不远,绕过一个廊庑便是顾荇之独自居住的小院。院子里几株寒梅已经长叶了,还有一丛湘妃竹芃芃而生。
花扬绕着寝屋走了一圈,从半开的后窗撑臂跳了进去。
寝屋宽敞,却只放着一个雕花高面盆架、一个簇云纹架子床、一个顶竖柜和镶绣着松雪图的曲屏风,连个罗汉床都看不见,走进去甚至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响。
花扬蹙眉,打开顶竖柜,看见排列整齐的外衫和氅衣。布料上乘,但算不上华美,颜色也大多是天青、月白或玄色,倒是像他那一板一眼的性子。
书室挨着寝室和净室,与寝屋的一览无遗相比,顾荇之的书室简直可以用目不暇接来形容。
林林总总的檀木书架足有两人高,从门口排进去,一眼望不到头。门口放着一个短梯,看样子是取书用的。
书架的尽头,放着一张长桌。桌上一头堆着书籍,另一头是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。
空气里有淡淡的徽墨、泛黄书页和一股暖融融的木质气息,都是被阳光浸透了之后才会有的味道,温暖、平和,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。
花扬漫无目的地逛着,最后停在一个书架前,随手抽了一本下来——《贞观政要》。
封皮有些磨损,看来年岁已深。
她随意翻开一掠,只见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的小楷迎面扑来。她赶紧将书合上,塞回了原处。
花扬两条秀眉皱得更紧,退后两步,目光从书架左侧缓慢移动到了书架的右侧,这藏书量……都快赶上翰林御书院了。
怪不得这小白脸看起来人模狗样,却活得家徒四壁,啧啧,原来俸禄都用在了这里。
想起昨晚被逼着喝下去的那碗药,她忽然就理解了顾荇之的古板与执拗——这么多书全都看了,不傻才怪。
她眉头蹙得更紧,将高处的一本《六祖坛经》取了下来,翻开,一眼便看见了一行行云流水的批注:
能伏心为道者,其力最多。吾与心斗,其劫无数,今乃成佛。
花扬怔了怔。
她虽没有见过顾荇之的字,但面对这一行批注,花扬竟然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定是他的亲笔。
因为那一手大气且雅致的行书,像极了那日她在桐花树下见到的他。
只是那个“成”字……
花扬凑得近了些,发现那一撇竟然被写得像极了行走天涯之人,腰间佩戴的一把长剑。
她倏地笑了一声,被逼喝药的报复之心随即而起,拾起桌案上的笔,在那个遗世独立的“佛”字旁边画了个大大的乌龟。
晃悠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,花扬不禁觉得扫兴,将那本书放回原处之后就想走。脚步移动间,她却闻到一股隐藏在书墨暖阳下的清冷味道,是供佛常用的白旃檀。
目光逡巡,她看见林立的书架之后,有两扇微敞的门扉。
花扬走过去,发现书室的尽头,竟然有一间小小的佛堂。
佛堂没有燃香,半人高的香几上放着一尊白玉观音,方才那股白旃檀的味道,就是从它旁边那鼎白釉莲花香炉里传出的。
她忽然想起今晨打听来的顾荇之的事情——十六岁高中状元、十九岁定亲,之后因祖父病亡婚期被推后。守孝期间他便自己做主退了婚,从此为官十载,不再谈及嫁娶。
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儿郎,却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个苦行僧。
看着眼前的佛堂,花扬心里生出一丝好奇。
“我看你很闲是不是?”身后传来花添的声音,清冷中带着讥讽。
花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,推门的手一顿,往身后看去。满室斑驳的阳光里,一名身材纤瘦的女子从书架后面走出来。
她几乎要给气笑了。
这不是花添还能是谁?
没想到为了一个任务,花添竟然追到了这里来。
四目相对,两人都保持着淡淡的笑意,然而空气却好似燃了起来,周围都是噼里啪啦的火星。
花扬嗤笑了一声,故意挑衅道:“师姐头不痛了?”
眼前的人果真被气得挑了挑眉毛,沉着脸转开话题道:“楼里让你待在顾荇之身边探听陈珩一案的消息,不是让你来逛书房。”
花扬若有似无地“啧”了一声,反问道:“探听消息难道不该从书房、暗室一类的地方找起?”
花添没有回答,走过来一把推开了花扬面前的门:“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佛堂而已,你有兴趣调查这个,不如问问顾荇之今日去了哪里。”
“哦?”花扬转头看她,眨眨眼睛问道,“去哪儿了?”
“大理寺狱,”花添也不绕弯子,直接道,“陈珩被杀当晚,那个负责在宫前道巡逻的殿前司侍卫被找到了。”
“所以呢?”花扬蹙了蹙眉,一脸的不解。
花添依旧是冷着一张脸,语气平淡:“所以这个消息,不该是我来告诉你的。”
“嘁。”花扬浑不在意,翻了个白眼,直截了当地问道,“那这人要杀了吗?”
花添对她这直来直往的性子无语,没好气道:“人都在大理寺狱了,贸然行动风险太大。再说一个巡卫,蝼蚁而已,楼里只对顾荇之感兴趣。”
末了,她不忘嘱咐了一句:“另外,记得去看看陈珩的府上。”
花扬对她这颐指气使的态度很是不满,撇嘴反问:“楼里派你来协助我的?”
“楼里派我来监视你。”
“协助我。”花扬咬牙,认真强调。
花添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,转身前漫不经心地提醒道:“那顾荇之看样子不是个好操纵的,我担心你还真是什么都探听不到,不信你试试。”
花扬愤懑:“他一来就把我关在后院,两个寝屋还隔着个回廊,让我怎么盯?”
花添脚步不停,留下一句:“你不是天下第一吗?”
“想办法啊,天下第一。”
花扬:“……”
大理寺,监狱审讯室。
“大人,”大理寺卿林淮景俯身过来,压低了声音道,“属下已经问过了,这人确实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顾荇之仿佛没听见林淮景的话,只是看向跪在面前的殿前司侍卫。
陈相遇害当夜,应该是由这名侍卫在宫前道巡逻的。然而一直到了丑时三刻,陈相身亡一刻钟之后,这人才慌忙去了殿前司汇报。而错过案发的原因,是因为他内急,恰好去了趟便所。
恰好,就是这么恰好。
殿前司,在内为皇宫禁卫,随驾即为皇帝近侍。可当今的南祁朝堂中,谁不知道殿前司指挥史是右相吴汲的人?不仅如此,顾荇之目光对上身侧的林淮景,淡然一笑。
看来吴汲的手已经伸到大理寺了。
“顾大人?”林淮景见眼前之人久久地沉默,一时心中忐忑,试探着问了一句,“可还有什么疑虑?”
顾荇之笑意更甚,温声道:“疑虑倒是没有的,只不过想让林大人见一个人。”
话音落,他的手在桌上轻叩,身后的牢门被打开,秦澍亲自押着一个人行了进来。待到走近,林淮景和跪着的侍卫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。
“既然林大人问不出来什么,不如让本官代劳,问问这个殿前司队正吧。”
林淮景怔忡,跪着的小侍卫也跟着晃了晃身子。
陈相被害的那晚,确实应当由这名侍卫在宫前道执勤的。可是当夜殿前司里一向跟他要好的队正,因为母亲病重而辞官,临走前约他一聚。
他本就嗜酒,情绪上来,一喝便忘了时间,等到反应过来,上职的时间已经过了。
当朝左相被杀,他在执勤期间擅离,还涉及酗酒,若是被发现就是个死。
他想着反正队正已经离开了金陵,此事除了自己以外,无人知晓。再加上殿前司指挥史是右相吴汲的人,出于各种明里暗里的原因,右相都会想方设法让殿前司与陈相之死撇清关系。如此一来,定会保他。可没曾想,顾荇之竟然棋先一招,把那个已经离开的队正给找了回来。
林淮景心头一跳,故作不解道:“顾大人这是何意?”
“顾某只是听闻事发之前两人见过,既然林大人问不出什么来,顾某想着也许让两人见上一面会有帮助。”
林淮景心里没底,可顾荇之皇命在身,他也不能反对,便只得硬着头皮退到了一边。
顾荇之示意秦澍将人带了上来。
小侍卫看见队正,明显慌了神。两人无声地对了个眼色,小侍卫很快平静下去,低头跪好。
“大人要问什么?”一片沉默中,林淮景先开了口。
“嗯,”顾荇之应了一声,并不看他,低头看向跪在面前的队正,问道,“一月二十七日晚,你们可见过?”
两人闻言对视一眼道:“见过。”
“嗯,”顾荇之点头,转向队正继续问,“你是什么时候跟他分开的?”
“回大人,是在子时之前。当时他说要回去上职,卑职不敢耽搁,便走了。”
“是这样吗?”顾荇之转向小侍卫。
“是、是……回大人,是这样的……”小侍卫答得战战兢兢。
“嗯。”顾荇之点头,继而看向站在一旁的林淮景道:“本官问完了。”
此话一出,所有人都愣了愣。
跪着的两人面面相觑,林淮景一脸错愕地看了看顾荇之,又看了看秦澍,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问道:“问、问完了?”
顾荇之“嗯”了一声,起身对着秦澍道:“这两人你带回刑部,分开再审。”
“两人之中谁先招供,我会亲自向皇上求情,免他不死。”他顿了顿,“另一个既不会说话,舌头留着也是浪费,拔了吧。”
林淮景脚步一颤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顾荇之道:“方才队正说两人分开的时辰,秦大人可记下了?”
“记下了。”秦澍点头。
“嗯,”顾荇之眼光向下,落在脸色惨白的两人身上,“面对问询,做假证、说假话是个什么罪名,秦大人可清楚?”
秦澍闻言眼睛亮起来,看着顾荇之强忍笑意地点了点头。
他是真没想到,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顾侍郎竟然也有这么“奸诈”的时候。
这名队正其实是他两日前找到的。当时顾荇之去了江县,料理覃昭的事。秦澍独自审了他整整一日,愣是没从他嘴里翘出半点东西来。实在没辙,才找到了顾荇之,谁知他直接将人带来了大理寺。
亲眼见了小侍卫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样子,再面对顾荇之开出来的条件,大约任谁都不会再等着被出卖。况且就算队正不招,只要小侍卫松了口,一样可以由此突破。
“你说这事会跟吴汲有关吗?”秦澍追上顾荇之的脚步,低声询问。
“有,也没有。”
秦澍听到不禁脚步微顿:“世人皆知陈吴二相势同水火,如今殿前司又被拉扯进来,吴汲怎么可能与此事没有关系?”
“原因你方才已经说了。”
“啊?”秦澍一脸无知,又追了几步,干脆扯住顾荇之的袖子道,“你个顾和尚把话说明白一点啊!”
紫色官服被扯得一歪,顾荇之蹙眉回身,眉眼间少有的露出些许愠色。
他将袖子抽回来,一边整理一边道:“正是因为世人皆知他们不合,我若是吴汲,要动手根本不会经过殿前司。况且,主和派中想置陈相于死地之人数不胜数,身为一朝右相,我何必自己动手,给他人当刀使?”
一席话问得秦澍无言。他更加不解,挡住顾荇之的去路继续追问:“那你说有,又是什么意思?”
顾荇之看着秦澍补充道:“因为方才的推论只是一般情况。若是陈相知道了什么会立刻威胁到他的事情,我若是吴汲,便会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动手。”
袖子被理平了,恢复了一丝不苟的顾荇之这才提步,向着候在大理寺外的马车行去。
可是甫一上车,车壁却被人抠住了。
“你做什么?”顾荇之看着面前那张笑得谄媚的脸,蹙了蹙眉。
“嘿嘿!”秦澍干笑两声,跳上了顾荇之的马车,挪动屁股将他往旁边挤了挤道,“顾侍郎足智多谋,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,不如趁得今日去顾府一聚,品茗赏香,讨论下一步应当如何行事。”
某人懒得动脑子,决定守着这颗能帮他省头发的脑袋。
顾荇之没好气道:“府上粗茶淡饭,恐会怠慢了秦侍郎。”
“口腹之乐乃身外之物,哪能比得上与知己畅谈。”说完他也不给顾荇之反对的机会,伸手敲了敲车壁,示意车夫快走。
马车行过几条街,在顾府门前停了下来。
秦澍好似生怕顾荇之关门逐客,马车还没停稳就跳了下去,闷头往府里窜,结果迎头便撞上了一具温软的身子。
“小心!”有人比他率先反应过来,从他怀里捞过那个颤巍巍的人。
秦澍冷不防被撞个满怀,只觉得下午审犯人时候吃下去的茶都已经涌到了嗓子眼儿,闭嘴想忍,齿关相碰之间立时尝到一股血腥。
“没受伤吧?”耳边响起顾荇之的声音,难得有些紧张。
秦澍点点头,转身把自己磕破的嘴皮扯开一点,想给顾荇之看。谁知那人根本不是问自己。
秦澍愣了愣。
一为顾荇之这人的良心浅薄,二为顾府里突然多出来的这块温香软玉。
夕阳的余晖歇在她的眼角眉梢,留下碎金色的光。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盈着雾气,不知偷藏了多少个春花秋月。
秦澍心跳不觉漏了一拍:“姑、姑娘有礼……”向来嬉皮笑脸不拘小节的秦侍郎声音有些抖,望着花扬道,“在下秦澍。”
一开口先吐出一泡血来。
在场之人对他这幅惊悚的样子表示难以适应,一时沉默,只有秦澍还看着花扬不依不饶道:
“敢问姑娘芳……”
“她就是覃昭的妹妹。”
面前忽然出现顾荇之那张一贯冷静的脸,将秦澍的视线挡去大半。他毫无知觉地往左偏了偏头,继续笑道:“那可凑巧,你哥哥曾在我刑部任职,与我既是同僚……”
面对顾荇之再次挡上来的俊脸,秦侍郎又将头偏向右侧,补充道:“还是知己。”
说完他舒展眉眼,露出一个少年清朗的笑颜。
然而对面的人只是惊魂未定地躲他,一只莹白如玉的小手藏在衣袍后,颤颤巍巍地揪着顾荇之的袖子。
一向心宽的秦澍霎时有些受伤。
“她耳朵有疾,只能读唇语,与她说话时得慢些。”
顾荇之说完,放慢了声音,把刚才秦澍的话重复了一遍。对面的小姑娘这才怯怯地探出个头,对着他笑了笑。
秦澍忽然有一种,当着人家爹勾搭他闺女的错觉……
秦侍郎跟在顾荇之身侧亦步亦趋,嘀咕道:“没想到覃昭长得眼睛鼻子都不分,他妹妹竟然好看成这样……”
“逝者已矣,秦侍郎慎言。”秦澍预料之中地获得了一个冰冷的白眼。
几人穿过正院来到饭厅,桌上已经摆好晚膳。清粥小菜,简单朴素,秦澍知道这不是顾荇之不舍得,而是他家风如此,从小就是这么戒骄奢戒铺张过来的。
只是……他偷偷看向花扬。
小姑娘看见这样的晚膳也是怔了怔,一双秀美微不可察地蹙了蹙。
秦澍倏地有些想笑,看来这“顾和尚”光棍二十多年不是没有缘由,全凭实力啊!
思忖之间,身后响起一阵脚步,福伯端着一只烧鸡走了过来。顾荇之接过,直接放到了花扬面前。
秦澍:“……”
秦澍对着那只烤鸡虎视眈眈。
“啪!”
一声脆响,是筷箸相触的声音。
秦澍怔忡,目光由着那双放在鸡腿上的竹箸上去,对上一双明艳娇俏的美目。四目相对,秦侍郎仅用了一息便放开了那只鸡腿。
他一个大男人,不跟小姑娘抢鸡腿。
然而下一刻,他却看见那只鸡腿被放进了顾荇之的碗里,花扬一张小脸红扑扑的,迎着顾荇之略显诧异的目光笑了笑,低头继续吃饭。
以为自己为爱牺牲却发现到头来给他人做嫁衣的秦侍郎有点郁闷,赌气地将筷箸伸向了另一只鸡腿。
“啪!”
又是一声筷箸相击的脆响。
这一次,他迎上的是顾荇之的脸……
手里的筷子不甘心,左右挪了挪,然而随着耳侧一声若有似无地清嗓,秦澍手一软,鸡腿顺利落入那只手里——同窗再加上共事,秦澍当然知道顾大人只是表面看着和气,背地里的手段可多了,他犯不着为了一只鸡腿搭上自己的小命。
“自己吃,不用给我夹。”顾荇之语气温和,将那只鸡腿放到了花扬的碗里。
小姑娘抬起头看着他笑,一双眸子弯成两道晶亮亮的月牙儿。
“……”秦澍决定闷头老老实实扒饭。
“我吃完了,”片刻后,秦澍将碗筷一放,兀自起了个话头道,“你再说说那个殿前司队正的事?”
身侧的人沉默了片刻,好似没有听到秦澍的问题,直到他耐不住再问了一遍,顾荇之才放下碗,取来手边的白巾擦了擦嘴。
他将一碗甜羹递给花扬道:“吃完让下人收拾。”说完他起身带着秦澍往书房走去。
目送两人离开的花扬捧着甜羹,暗暗咬住了后槽牙。
虽然师姐说过顾荇之为了避免风险与给知情人惹来杀身之祸,很多事情,他连福伯都不会透露。可见着他那副表面和善,其实心里不把任何人当自己人的态度,花扬真觉得浑身不舒服。
若说有什么东西能激起她的胜负欲,那一定是被固守着的底线。
她无声地挑了挑唇角,低头喝羹,想:陈府可以晚点再去,但今晚她一定要会一会顾荇之。
月上中天的时候,书房里的两人议完事,顾荇之送秦澍出府。
两人行过书室前的回廊,顾荇之看见尽头花扬所在的屋子里流淌出的烛火,俊朗的眉头无声地蹙了蹙。大夫嘱咐过,她这几日都需要早睡静养,以免频发惊梦。如今离就寝时间已然过了一个时辰……
做事一向一板一眼的顾荇之有些不悦,丢下秦澍提步就往屋里行去。
花扬和福伯都在,不大的梨花木桌上放着两盏烛火,然后就是横七竖八的宣纸和字帖。
在一旁磨墨的福伯看见顾荇之进来,立马露出求助的神情,放下手里的墨锭对着他伏了伏身道:“大人你快劝劝姑娘吧,老奴怎么说她都不听。”
对面的小姑娘一见顾荇之,便露出胆怯的神色,把头压得低低的,不敢看他。
“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?”顾荇之把目光转向福伯,语气带着严厉。
“回大人……”福伯犹豫道,“姑娘今日下午去大人的书房逛了逛,回来之后就说要练字。方才饭前就已经写了一下午,饭后老奴也劝不住……”
顾荇之闻言一怔,转头看向花扬。
“为什么要练字?”顾荇之问福伯。
福伯摇摇头道:“老奴不知。问姑娘也不说,问得急了,姑娘便落泪,老奴就不敢再问了。”
顾荇之怔了怔,看着一旁低头绞着手帕的花扬,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。倒是秦澍先反应过来,他抄起桌上一张沾了墨团的宣纸,嗫嚅道:“这看着像是谁的墓志铭啊……”
顾荇之心中一凛,霎时五味杂呈。
一边的秦澍却无知无觉,大声念起来:“兄什么什么已故,其什么什么为其什么文……这字都写的是啥啊?!我用脚都能比这写得……哎!”
后背被人猛然一拍,秦澍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。他抬头正打算质问顾荇之,却见桌案后的小姑娘纤肩颤动,似乎是哭了。
气氛登时尴尬起来。
后知后觉的秦侍郎将事情前后一串,拿着宣纸的那只手倏地抖了抖,迎着顾荇之平和却渗人的目光,心虚地放下那纸,往后挪了挪。
“诶……那个……我突然想起刑部还有急事,明早皇上说不定会过问……”说话间,秦澍已经挪到了门口,“我就不再打扰……先告辞了!”
顾荇之对这一向大大咧咧的“损友”无言,只得暂且挥退了福伯,替他收拾这祸从口出的残局。
顾荇之走到花扬身边,先替她将桌上的纸和笔都收了去。等她平复之后,才温声问道:“这是写给你哥哥的?”
小姑娘无声地点点头。
“可你也要知道,书法撰文不是一朝一夕之事……”
话没说完,花扬拉着他的手,委屈地摇头。室中烛火憧憧,映上她琥珀色的浅眸,有一种别样的蛊惑。
顾荇之觉得心跳漏了一拍,对两人之间这不合礼数的接触有些羞赧,他想抽回自己的手,那指尖却顺势落到了他的掌心,开始一笔一画地认真写起来。
她的手莹白柔软,贴着他手背的那只手微微出了汗,却不讨厌,只让人想起春日融雪的湿意;掌心里比画着的那只更是轻缓,像微风轻抚之下的浪,落笔带着微微的痒意。
顾荇之被这样的感觉弄得脑中倏地空白,甚至忘了要去辨认她到底在写些什么,只凭着最后一丝清醒,猜测道:“你说你只想写好他的名字?”
小姑娘停下动作,于烛火之中仰望他,重重地点头,一双眸子水光盈盈,好看得勾魂摄魄。
不知为何,对上这样的眼,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。
顾荇之思忖了片刻,终是妥协道:“我教你吧。”
打更的锣声漫过晃动的烛火,顾荇之转身关上了半掩的轩窗。香炉白烟袅袅,在他的眉眼处氤氲出濯濯水光,像宣纸上迤逦的一笔。
“唔!”某人只顾得灯下缥缈看郎君,笔下的那一竖,收尾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。
花扬愁得抓头发,若不是碍于窈窈的身份,她怕是早就掀翻了书桌,再一把火烧了这些笔和纸。
“没关系,再来。”
小白脸……
花扬暗暗拽紧了手中的笔,默默叹口气,左手扶了扶头上顶着的那本足有三指厚的《顾氏家训》。
“腰背挺直、两脚踏稳。”身侧的人说着话,用手里那只大号狼毫笔拍了拍她的背。
花扬咬牙,深呼吸挺直了背,向着案台靠近了些,那只笔又挡在了她的面前。
“身离案两寸,”说完他在她肩头落下两记轻击,复又道,“两肩自然平。”
然后他换下她写坏的纸,执笔的手在她的视野里点了点,柔声道了句:“继续。”
“……”花扬很生气。花扬很迷惑。
花扬记得上一次,刺杀扬州首府之时,她也提出过同样的要求。对方明明是将她揽在怀里,手把手地教导,可为什么到了顾小白脸这里,却变成了这样的光景?
她想不明白,但又隐约觉得再由他这么主导下去,自己的腿跟手怕是要废了。于是她将计就计,身子一歪,整个人便弱不禁风地往顾荇之的方向靠去。
头上的书掉了,花扬撞上预料之中的那个人,却感到预料之外的坚硬。
花扬怔忡了一瞬,仰头只能看见那人清晰的下颌线和喉结。之前不觉得,现在离近了看,才惊觉他那一层温润之中暗藏着锋芒与力量。
许是天生的属于刺客的直觉,花扬竟然觉得自己并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人,至少是没有看透过的——他身上总是有很多矛盾的地方,例如平和之下暗藏的执拗,退婚之后孑然一身的选择,他书室后面,那个不上香、不供经的小佛堂……
心思百转千回,身后的人却浑然不觉。他只眼疾手快地接过倏然掉落的书,另一只手准确地扶住了她。
“太累的话明日再练,不必勉强自己。”他温声宽慰,作势要放开花扬,却被她趁势揪住了袖子。
小姑娘眼角泛红,一双澄亮的眸子迷蒙地看向他,片刻后将自己握着笔的手递给了他,委屈又倔强地比画道:你说了要教我。
顾荇之一怔,那只拿着《顾氏家训》的手,就这么僵在了半空。
花扬见他不动,不依不饶,委屈中又添了几分失望,那对湿润的睫毛便无声地在他眼前颤了颤。
室内霎时静到落针可闻。
良久,花扬才听到那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,像是无可奈何的妥协。紧接着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掌终于覆上了她的手,温声道:“由臂到腕,由腕到指,方圆兼用,阴阳向背,意在笔前。”
说话间那只手已拿起了笔,写下名字,游云惊龙、行云流水。
花扬着实愣了一愣。因为她发现,虽然两人现下是以这样暧昧又亲近的姿势贴靠在一起,她却感觉不到身后之人任何的旖旎遐想。
花扬都要给他这死活不上道的性子气笑了。
比起上位者对美人的贪得无厌,勾引顾荇之竟然这么费力,这确实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。
好吧……
既然如此,她不介意再进一步,毕竟太容易被征服的东西,也着实无法挑起她的兴趣。
思及此,花扬踮起脚,发心蹭过顾荇之下颌,仰头无声地在他耳边唤了句:长渊哥哥……
那阵湿热的风随着那个“渊”字漫了过来,轻轻拍在颈侧,像个柔软的毛刷子。顾荇之觉得意识恍惚了一瞬,周遭变成一片朦胧的光景。满室飘摇的烛火下,一双美人玉腕出现在眼前。纤如削葱的手指曲起,露出洁如珠贝的指甲。往下,是一条冰冷的铁链,森森泛着冷光。
原本沉沉无边的黑夜明媚起来,化作一帧帧鲜活的画面,鲜活到顾荇之觉得这些场景都不像是幻觉——
他桎梏着她,将她抵在冰冷的铁栏上。铁器相击的声音传来,杂乱而没有章法。女子湿热的气息铺洒在脸侧,他的心跳倏地不受控制起来。
“顾长渊……”她蹙眉,一声声唤他的字。
“吱哟——”
耳边骤起一声刺耳的擦挂声,花扬往前一跌,两人面前的桌案霎时被推出一段不短的距离。
顾荇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,低头一看才发现刚刚那一推,他打翻了桌上的砚台,墨汁洒落,写的字全毁了不说,还溅了她一身。而身边的人吓得不轻,正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正无措地看他。
“对不起,”顾荇之疲惫地挥了挥手,抱歉道,“想是近日太累了,有些恍惚,吓着你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,目光便落到了小姑娘紧蜷着的另一手上,她似乎紧紧抓着个什么东西。
“怎么了?”顾荇之不解,“可是弄脏你什么重要的东西了?”
半晌,花扬点点头,随即又赶快摇了摇头。顾荇之疑惑地看过去,从那些墨迹依稀中辨认出,那竟然是覃昭死前拽着的锦囊。
而此时花扬也回过神,抓着那个锦囊,低头便推门跑了。
顾荇之独自在书室站了一会儿,回忆起方才脑中浮现的那一幕,不禁懊恼地扶住了书案。
梦里的地方他去过无数次,自然知道那里是刑部的死牢。在死牢里与一个女犯人做出那样的事……
顾荇之握拳捶了捶额头。他曾经怎么会梦到这种事情?
荒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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